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刮去脸上最后一缕剃须泡沫，白毛巾擦干了下巴，紧了紧领带，剪裁精致的黑色西服上，袖扣闪着凝重的贵金属光泽，面无表情地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，男人快步走出家门。
奥迪Q5行驶在车流中，T市的交通总是不尽如人意。摁开广播，早间播音员一如既往的温暖声音稍微平抚了男人心中的烦躁。广播里放的是《春天里》，男人摇下车窗，确实好久没有这么明媚的春光了。
“叮”的一声，电梯到达顶层。从狭小空间内挤出来，每个人又步履匆匆地赶去各自的格子间。男人办公室的电话和桌子上的文件从早上就没断过，忙到天黑，手机屏又亮了起来，看都没看地接起来：
“喂？”声音中带着疲惫。
“在忙吗？”那头的声音小心翼翼。是母亲。
“嗯，晚上要加班。”
“吃饭了没有？”
“还没，一会儿就在公司凑合了。”
“你这孩子总是凑合，说了多少次了，好好吃饭，才有精力干活，要不一会儿……”
“好啦！我知道了！还有事吗？我这儿很忙的！”男人声音中带了不耐烦。每次打电话都是这些话，都不知听了多少次了。
“……”
那头沉默了一会儿，“没事了，你忙吧，最近感冒很多，注意身体。”
男人嘟囔一声后挂掉了电话，抬头看了眼日历，又是周五了。最后一次去母亲家是哪一个周五？想了想，已然记不得。
这些年，生意场上的奔波耗掉了男人大半的时间，以至于他快要忘记了他的家，他城市那头的母亲。每次看到母亲祈盼的眼神，他总是隐隐地惭愧，但每当作为事业有成的男人行走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，他又安慰自己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更好的报答。在事业与亲情的决择之间，男人选择了事业。他并不后悔。
屋子里简单却整洁，窗玻璃上映出一桌丰盛的饭菜。一个老妇人举着听筒，那里的忙音响了好久。她叹了口气，微微佝偻着身子，收起餐桌上还冒着热气的、本来为儿子准备的晚餐，然后坐下，久久凝视着窗外黑暗中的路的尽头。
一个月前做的策划案不知放在了哪里，会议上，男人显得很焦躁。由于备份数据的丢失，那份纸质的文件对日后项目的推进起到了决定性作用。焦头烂额之时，男人的手机响了起来，是母亲。等一下再回过去吧，他想，挂掉了电话。不料手机马上又响起来，还是母亲。已经有同事不耐烦地手指在桌子上点起来。男人眉蹙得愈发得深，“嗒嗒嗒”的声音如催阵的鼓点，在心头溅起无声的浪。伸出手，不假思索地摁了关机。
紧急商讨完对策，男人来到楼顶天台上。点了根烟，火光在卷烟的尽头明明灭灭地闪着，寂寞着那团轻吐的烟雾。灰色的天，灰色的云，车马奔流。恍惚间感觉身边的一切繁华与寂寞都化作一团烟，旋转，升腾。雾眼朦胧，看不清那剩下的答案。
远方飘来一团柳絮，然后是更多。
起风了。
男人愣了一下，好久没有看到如此杨柳飘絮的盛状了，记忆中和这相当的……就只是那一次……
第一次离家求学，男孩并不想走，坐在车上拍打着玻璃，无力地哭喊，望着妈妈倒退着的身影，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离开母亲的恐惧。那天，就是这样漫天的柳絮，纷纷扬扬。
许多年后，即使是长成了男人，随风飘扬的柳絮依然能搅动他内心深处的波澜，掀起千层浪。此时，男人站在天台上，心里一紧。想到会议上母亲的两个电话，他急忙打开了手机，又多了两个未接电话，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号码。母亲素来不会这么急地连续打电话的！男人的手抖起来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翻涌，他想起来上个周那有些沙哑的嗓音，那时母亲就好像不太舒服。
母亲怎么了？她一连串的电话是在传递什么？她病了？还是……这个念头一冒出来，心便颤了一下，那久远的，被柳絮勾起的恐惧和眷恋，如洪水般涌了出来，泛滥了整个胸腔。再回拨那个号码，无人接听。一边往楼下冲，男人突然很后悔，为什么不接起那个电话。
车子开在路上飞一样地快，平日里去母亲家很快的车程今天却如此煎熬，时不时看看手机，却没有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闪动。男人双手紧握方向盘，骨节已经泛白，但似乎仍然握不住他现在迫切需要的安全感。一种尘封多年的情感迸发出来，掩盖了表层浮华下的虚荣。现在他真的只想看到好好的母亲，仅此足够。
打开家门，空无一人。男人的心悬起来，看着熟悉的房子依旧整洁，熟悉的人却不知去向，想起早上挂掉电话的狠心决绝，现在那渴求的声音却如同飘散在风中，无影无形。强烈的负罪感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，压得他快要窒息。母亲啊！你究竟在哪里？
即将失去的感觉让心痛如刀绞，他真的后悔了。这些年自己在做什么，竟让母亲一人独守漫漫长夜？那所谓的名与利，在此时，这厚重的亲情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。这些年母亲时时的叮咛与关怀他终于懂得了，不正是常伴身边的亲情吗？因为萦绕身边，而被忽略，被遗失！孰不知，那正是最最珍贵的东西，那才是一切繁华褪去之后，最真、最贵、最美的答案！
柳絮在风中自由地飘，亲情在胸中汩汩地涌。
邻居、小区，打听了一大圈，也不见任何母亲的踪迹。失魂地走出小区，视线毫无焦距地移动。经过站点儿，男人脚步一顿，站牌旁一个佝偻的身影让他失了神。许是血脉相通，心有灵犀，那个身影转过来，母亲一脸惊喜，“你怎么来了？这会儿不忙啦？你这孩子总是大大趔趔，上次来把文件掉在沙发底下自己还不知道，打那么多电话也不接，又不知道是不是急用……” 后面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了，男人只觉得，有母亲的唠叨，真好。
风停了，柳絮打着转儿，落了。
几年后，街上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西服考究，行履匆匆，不耐烦地不停对着电话说“我知道啦，妈！”男人笑了笑，望了望天空，阳光正好，暖如风中柳絮。